梅 伤_山河日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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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 伤

  岑梦如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待在温暖的屋内,而不是雪地上,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。

  下人端着碗走进来,脸上不掩冷淡的神色。“岑公子,我们爷说了,让您把姜汤喝了,就请走吧。”

  岑梦如苦笑。

  他当然不会对胤禩有一丁点怨怼,不仅不会,心中甚至还是有所感激的,虽然他面上表现得很着急,还出言相激,但说到底,也不过是为了救李蟠,别无他法的下下策。

  之前胤禩百般相邀,他也不想寄人篱下,还是因为骨子里那几分文人傲气,但是如今上门相求,却是为了至交,岑梦如并不觉得有损颜面,反而知道自己在为难胤禩。

  知道归知道,但凡有一线希望,他也只能尽力去尝试营救,否则李蟠下狱,指不定明日就是个戍边的罪名,若是再重些,或许还会连累家人老小,这一辈子就毁了。

  “多谢,请问八爷现在得空么?”

  那人睨了他一眼,冷冷道:“我们家爷进宫去了。”

  岑梦如一愣。

  胤禩走入西暖阁的时候,耳边还停留着梁九功的悄声话语。

  万岁心情不佳,八爷莫要逞能。

  康熙盘膝靠在软榻上,腿上盖着大氅,右手还抓着朱笔,从鼻孔里淡淡地哼出一声,将笔丢弃在桌上,也不知是厌烦那些奏折,还是看到胤禩进来。

  “给皇阿玛请安。”胤禩跪下,躬身行礼。

  “起来罢。”康熙睃了他一眼。“如果想说与胤礽索额图有关的事情,那就不用开口了。”

  康熙出声,便将话堵死了,实是近来被扰得烦不胜烦,御史风闻言事,京官附和分立也就罢了,连地方督抚大员上折子议事请安,亦或多或少提到此事,这也让康熙彻底意识到索额图经营数十载,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。

  胤禩垂首道:“儿臣要说的事情,与索额图无关。”

  康熙挑眉。“哦?”

  “儿臣此来,是想恳请皇阿玛对李蟠从轻发落。”

  从康熙这个角度,只能瞧见胤禩低垂的头,而看不到他的表情。

 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懂这个儿子,说他年少冲动吧,偏偏他平日一言一行,无不谨慎老成,分毫不差,若说他城府深沉,工于心计,偏偏有时候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

  康熙本以为胤禩与其他人一样,开口便是哗众取宠,或者落井下石,但他却选择了毫不相关的李蟠。

  “你知道朕为什么处置他吗?”

  “儿臣知道,京城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,身为主考官,李姜二人在此事中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但念在国家择才不易,二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之罪,儿臣斗胆,请皇阿玛将两人从轻发落。”

  康熙看着他。“既然你知道怎么回事,就不该来为他们求情,无须多说了,跪安吧。”

  “皇阿玛……”

  “下去!”

  胤禩咬牙。“皇阿玛请听儿臣一言,姜宸英年已七十,李蟠一个文弱书生,唯恐在狱中不能久待,一旦有个差池,传出去怕于朝廷名声有损。”

  康熙怒显于色。“既然你不想走,就到外面跪着吧,别在这碍了朕的眼!”

  看着胤禩默默起身退出内殿,康熙突然出声。

  “梁九功。”

  “奴才在。”

  “你觉得朕对胤禩,是不是过于严厉了?”

  “万岁爷自然有所考虑。”梁九功小心翼翼道。

  “你过一会儿就传旨让他回去,再熬碗老参汤送去,别说是朕吩咐你做的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

  “怎么?”康熙睨了他一眼。“你们平日的私交不是很好么?”

  梁九功惊出一身冷汗,连忙跪下。“万岁爷明察,奴才跟八爷只是……”

  “行了!”康熙挥挥手。“朕又没有追究,还不快去!”

  “嗻。”梁九功起身时,偷偷觑了一眼康熙的表情。

  只见帝王脸上并无方才的怒色,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柔和之意。

  胤禩并没有在外面跪多久,梁九功的老参汤也还没有送到他手里,便发生了一桩变故。

  他正跪在冰凉的地上,望着外头白雪,心里想着方才康熙的反应,便见一宫人匆匆过来对梁九功低语几句,梁九功皱眉看了他一眼,又进屋去了。

  胤禩心中一动,略感不妥,片刻之后,果然看见梁九功走出来扶起他,一面急急道:“八爷,良妃娘娘晕倒了,万岁爷让你快过去看看。”

  胤禩一愣,顿如晴天霹雳,也顾不上其他,借着梁九功的手站起来,转身就往储秀宫跑。

  良妃的身体素来就不是很好,这几年病痛缠身,时好时坏,最糟糕的一次甚至昏睡三天未醒,连太医也束手无策。

  胤禩心里头一直有种隐忧,这辈子许多事情因缘际会,时间都提前了,那么会不会……

  他不敢再想,脑海里只浮现出储秀宫的方向。

  胤禩到的时候,储秀宫已经乱成一片,太监宫女进进出出,忙着端水拧毛巾请太医。

  “八爷!”良妃身边的大宫女锦绣一见到胤禩,差点没哭出来。

  “额娘是怎么回事,怎么会突然晕倒了?”胤禩竭力平息自己慌乱的心情,问道。

  “奴婢也不知道,方才还好好的,娘娘还说要绣个肚兜,以后好等八爷的小阿哥小格格出世穿,之后娘娘就听到您被万岁爷罚跪的事儿,但也没说什么,只说让奴婢去端杯水来,结果奴婢回来就……”锦绣抹着眼泪道。

  胤禩握着拳头,松了又紧,道:“太医呢?”

  “已经着人去请了……”

  正说这话,太医就匆匆赶来,后面跟着太医院的随侍宦官,两人都满头大汗,想来也是一听消息就动身了。

  顾不上请安行礼,赶紧观色把脉,又问了病情,太医思忖片刻,面色有些凝重。

  “母妃的病情如何?”

  “回八爷,娘娘身体虚弱,气血不足,又有心疾,怕是……奴才当尽力而为。”太医暗叹一声,硬着头皮道。

  皇室御医,虽然俸禄丰厚,养尊处优,但同样要承担极大的风险,宫中贵人有个三长两短,最容易被迁怒的,就是御医。

  良妃身体不好,这是宫中上下都知道的事情,这其中有早年在浣衣局做粗活重活落下的毛病,也有生育胤禩时调理不当的诱因,年月一久,这些病痛就都显现出来,足以将一个人摧折。

  太医说完,屋内一片沉默,安静得让他忐忑不安,半晌才听得胤禩道:“用药吧。”

  “嗻。”太医如获大赦,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,忙提笔写下药方,锦绣随即拿过,亲自去熬药。

  胤禩则在良妃榻前坐下,默默地看着额娘闭目苍白的模样。

  他还记得小时候,母子俩因为身份不高,寄住在惠妃所在在钟粹宫偏殿,那时候他经常躲在门后,看着大阿哥衣着光鲜地来给惠妃请安,言笑晏晏的场面,觉得很是羡慕,有时候甚至还偷偷怨恨起良妃,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惠妃亲生的。

  等到再大些的时候,看着额娘整夜整夜坐在灯下,默默绣花的模样,看到皇阿玛来探望惠妃,却很少踏足他们这个小院,这种埋怨渐渐成了一种同情。

  同情像额娘这样的女子,因为出身被人嫌弃,因为美貌又被皇帝宠幸,别人或许羡慕她飞上枝头,但胤禩知道她从来就不在意这些。

  胤禩想,对于她来说,也许没有这副倾国倾城之貌,会更幸福些吧。

  这个柔弱的女子,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,默默保护着年幼的胤禩,在他被归到惠妃名下抚养的时候,又忍住自己的思子之痛,没有来看望自己,然而过年过节请安的时候,只要胤禩一抬头,就能看见她满怀慈爱的目光。

  所有这些,连同良妃的苦心,一直到长大之后,为人夫,为人父,胤禩才明白。

 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眼眶冒出来,又落在良妃手背上,胤禩眨眨眼,看见良妃的手指动了一下。

  “额娘。”胤禩轻轻唤道,生怕惊动了她。

  良妃没有反应,依旧安静地沉睡着,方才那点动静,也许只是她下意识的动作。

  胤禩叹了口气,帮她盖好被子,站了起来。

  转身,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。

  康熙。

  胤禩一愣,康熙显然也看见他脸上的泪痕。

  “皇阿玛。”他轻轻道,要行礼,康熙将他按住了。

  “你额娘怎么样了?”

  一直以来,这个儿子被自己罚跪也好,冷落也罢,都是处之泰然的模样,正是因为如此,之前才会有一段时间觉得他工于心计,太过冷漠,此刻见了他泪痕未干,事母至孝,康熙心中一软。

  胤禩敛下眸子。“还是没有醒,太医说额娘原本就有心疾,身体底子也不好。”

  “用什么药都罢,只管让御医从内库里拿。”康熙拍拍他的肩膀。

  “谢皇阿玛。”

  如今说什么埋怨的话也于事无补,胤禩只希望良妃能快点醒过来。

  他向康熙告了假,暂时不去吏部,廷姝那头也得了消息,匆匆递牌子进宫,两人轮番守着良妃,期间良妃醒过几回,不一会儿又沉沉睡过去,难得有清醒的时候。

  成年阿哥照例是不能在宫里过夜的,胤禩只能在每天宫禁前离开,翌日又早早地过来,加上忧思郁结,如此几天下来,人已经瘦了一圈。

  “爷,歇会吧。”廷姝看着他的脸色,担忧地劝道。

  胤禩摇首。“我无事,你先回去吧,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你费心。”

  廷姝确实没法久留,但她也不放心,思虑再三,只好先走一步。

  余下胤禩一人,静静地守着良妃。

  他斜靠在床柱上,闭目休息,不知过了多久,耳旁突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。

  “胤禩……”

  胤禩心中一跳,反射性地张开眼睛,只见卫氏正睁开双眼,笑望着他。

  “额娘!”他喜得有点手忙脚乱。“我去喊锦绣,让她叫太医来!”

  良妃抓住他的手,摇摇头。“先别忙,让额娘好好看看你,怎么瘦了?”

  “我没事。”胤禩柔声道:“你这一昏睡过去,大家都担心不已,连锦绣背地里也哭了好几回。”

  “那个傻丫头!”良妃抿唇而笑,这一醒过来,精神看上去竟是出奇的好。

  “额娘没用,让你受累了。”

  “额娘不要说这种话,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,是我的福气。”没想到良妃一开口就是自责,胤禩心中一痛,跪了下来,握住她的手,额头贴着那手背。

  “额娘也是,能有你这个儿子,此生足矣。”

  胤禩只觉得那话里透着淡淡不祥,忙截住。“额娘醒来是好事,皇阿玛方才才来过的。”

  “你别喊人,先扶我出去走走吧,外头的梅花开得正好,可我躺了这么多日,都没有看过。”

  良妃显出一些平日没有的固执来,胤禩无法,只好又喊人进来服侍她略加梳洗,披上大氅,又扶着人慢慢往外头走去。

  满目望去,一树白雪压不住枝头点点嫣红,天寒地冻又透着丝丝春意。

  胤禩命人搬来椅子,又铺上褥子,良妃坐在上面,望着眼前美景,轻轻叹道:“这梅,开得真好。”

  “额娘从小就喜欢梅花。”不待胤禩开口发问,她便说起来。“小时候额娘的阿玛给我念过一句诗,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,那会儿就惦记上了,就算寒冬腊月,它也照开不误,不是为了任何人的观赏,只是因为它有自己的骄傲。”

  胤禩没有出声,静静听着她说。

  “有时候干活干得累了,就偷偷出了浣衣局,那会儿长春宫外有一片梅林,我经常在那里玩耍,有一回,就碰上了你皇阿玛。”

  “后来我常常想,如果没有遇见他,又是怎样的情形,也许等到年纪大了,可以得到恩典出宫嫁人,平平淡淡,过一辈子。”

  “但是没有如果。”

  良妃笑着,脸色虽然被病痛折磨得苍白,却依旧不掩美貌,胤禩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,但他知道,再早上二十年,如花笑靥映着满树寒梅,定是令年轻帝王一见倾心,进而不顾一切纳她入了后宫。

  “无论如何,能生下你,额娘已经很满足了,只可惜,怕是不能等到抱孙子了……”

  胤禩蹲下身,柔声道:“额娘,你会长命百岁的,不仅能抱孙子,还能抱曾孙,重孙,我和廷姝还有许多年要孝顺你的。”

  良妃摸着他的头,扑哧一笑,眼睛里满满是对儿子不舍和疼爱。

  “你啊,看似忍让,实则寸步不让,性子又倔,一个不好就要惹你皇阿玛生气,额娘是真不放心你。”

  胤禩心中一酸,勉力扯出笑容。“额娘要是不放心我,就要活得长长久久,在一旁看着我,提点我。”

  良妃点点头。

  “额娘,外头天冷,我们回去罢?”胤禩轻声哄道。

  “趁着精神好,我想再看会儿。”良妃摇首,看起来竟是容光焕发。

  胤禩不再说话,握着她的手,站在一旁相随。

  时间悄悄流逝,头顶飘起细雪,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宁静无瑕。

  “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……”

  良妃轻轻呢喃,慢慢地闭上眼睛,嘴角还逸出一丝满足的笑意。

  掌心紧握着的手蓦地一松,软软垂下。

  温软依旧。

  锦绣在后面站了不知多久,见状捂住嘴巴,发出细细的抽噎。

  胤禩恍若未见,他蹲下身子,看着良妃仿佛安详的睡顔,怕惊动一般,轻声道:“额娘,我们回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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