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.亲爱的仇人01_非正常海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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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7.亲爱的仇人01

  —亲爱的仇人·楔子—

  天边滚过一道电光,远远近近的雷声震得头顶铁皮嗡嗡作响。

  雨太大了,杂物塞住了本来就不大宽的排水口,污水咕噜咕噜地冒。站在铁皮顶屋檐底下的女人骂了一句,抄出手机拨号,湿漉漉的灯光铺在她的腿上。因为裙子太短,她冷得连连跺脚。

  “你还要多久啊?”她冲着电话大喊,“说十分钟回来,这都半小时了!”

  回话声音很模糊,雷声越来越大,她不敢再碰手机,干脆关了。

  路灯在雨帘里闪动,无法开门的焦躁让她心火旺盛,低低咒骂时一直向着路口张望。

  一个穿着雨衣的人从路口小步跑了过来。黑色的兜帽几乎罩住了他的整个脑袋,待他跑近了,女人忽然发现这人还戴着口罩和一副大眼镜。她下意识退了几步,靠在墙边。

  那人走进了铁皮底下,小心摘下眼镜,抖落镜片上的水滴。

  借着灯光,女人看到他的手指皮肤似乎不对劲,再看两眼,便发现它们全都干得皱巴起来了。

  那人转过头,戴上眼镜,看了女人一眼。

  女人下意识捂着口鼻,往墙上贴,但她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。运气太差了:她居然遇上了一个半丧尸化人类!在躲避和懊恼的这瞬间,她仿佛已经看到周围空气里遍布着生命力旺盛的丧尸病毒,正一群群朝她涌过来,张牙舞爪。

  “派出所怎么走?”那人忽然问。

 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,像是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时候忽然擦出的尖锐噪音。

  女人根本不敢说话,抬手胡乱指着一个方向。

  “你……住在这里吗?”那人又问,“你见没见到两个老人从这里经过,大概这么高,男的穿灰色……”

  “没见过!”女人尖叫,“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

  雨声又密集起来了。她吼完已经后悔:万一惹恼这个人,他要袭击自己怎么办?但良久没听到任何动静,女人小心扭头看,铁皮屋顶下已经没有人了。

  路灯在雷电肆虐时灭了一盏,街面便忽然间像是断了一截似的。那人跑进黑暗里,她盯着他消失的方向,低声啐一句“晦气”。

  —亲爱的仇人—

  转眼已经进入了五月。年中将近,危机办各个部门全都紧张起来,为年中的审核和汇报做准备。

  唯一例外的是刑侦科。无论年中年初或年末,他们的忙碌没有任何不同。

  这天一早,雷迟匆匆赶到办公室,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自己的组员开会。

  他们小组负责在蔡明月弑婴事件里调查各类关系人物,昨夜从其他省市传来消息,所有死于蔡明月手中的婴孩,他们的家人全都已经被各处危机办分部找到。

  这是整个事件最复杂也最难的一个环节。三十余年过去,有的人死了,有的人迁徙远走,有的人则隐姓埋名躲避债主。好在特殊人类一直处于严密的监管之中,虽然难度极大,但他们还是全都找了出来。

  死婴共计154个,除了染色体变异人,也就是哨兵向导之外,还有少数在母体中已经被感染的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,以及几个茶姥。

  “我去,茶姥?!茶姥在国际上被确认为超级罕见的人类吗?和泉奴是同一等级的。”有组员翻看着资料问,“全国登记在册的茶姥现在不足一百个,居然……”

  “没办法啊,估计是因为长相原因吧。爹妈亲人觉得可怕,干脆就不要了。”

  雷迟看着手里的资料,一言不发。

  情况比他原先想的更严重。154个孩子中,35人身有残疾,其余都是完全健康的婴儿,其中包括67个女婴。他们全被自己的亲人和蔡明月杀死了。

  仅仅因为“不想要”。

  “茶姥是那种一生出来就很老很老的特殊人类吗?”去年刚进组的年轻人,“她们一生都是老人形态,对吧?”

  雷迟点点头:“茶姥都是女性,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态,古时候死过不少,全都被人当做妖物处理了。”

  她们只在江浙与福建一带诞生,从小就在山地里打滚,现存于各地的各种志怪传说里,常常会出现“天生老妪”等形容,八九不离十,说的就是茶姥。但茶姥全都是天生的侍茶高手:经茶姥侍弄的茶园与植物园,永远都比其他人照顾的园子更好更旺盛。她们似乎天生就懂得与天地沟通,天生就通晓如何让植物适应不同的物候节气。最近这几年茶姥越来越受重视,出名的茶姥常常全国各地跑,指导不同的茶园如何生产经营。

  “……真可惜。”年轻的组员喃喃道。

  雷迟看他一眼:“不是因为这个才可惜。”

  年轻人连忙点头,顿了顿之后,翻找着自己面前的资料:“对了组长,有一个人没找着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蔡明月最后没杀死的那个孩子。”

  雷迟眉头一皱,立刻把他手里的资料拿过手中。

  当日死而复生的孩子没有在资料中留下任何信息,他们只能通过当时蔡明月所说的话和医院留下来的检测信息得知,他是一个向导。

  “籍贯湖北武汉,父母亲登记的住址是硚口区……”年轻人跟其他组员报告情况,“但湖北办事处的人去调查过了,那房子三十年前就卖掉了,一家人后来搬去了哪里,邻居和买主都不知道。买房子的时候很匆忙,价格也不高。”

  资料显示,这一对夫妻并没有办理过婚姻登记。父亲名为周雪峰,他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十几年前的死亡证明。

  “湖北办事处查得算是很仔细了。周雪峰和他的同居人确实生育过一个男婴,但是他没有去上户口。一家三口后来搬回了周雪峰的老家,在神农架附近。那村子人不多,但是老人都还记得周雪峰和他老婆儿子。”

  周雪峰对妻儿并不好。孩子三四岁年纪就被他拎着出门帮忙干农活,家中常常传出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叫声,孩子成日鼻青脸肿,见到人也不喜欢说话,常蹲在家门口和自家的小狗玩儿。那狗也会被他揍,或是用藤条抽,抽完打完又带着它去找吃的,给它仔细梳毛清洁。村人只记得这孩子古怪得很,不跟同龄人玩,一个人和狗呆在一块儿,对着空地喃喃自语。

  村里还流传着几个故事,大都和那母子相关。故事里的两人都是怪物,能驱使鬼魂,还能跟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聊天谈笑,令人见之生畏。

  “小孩大概七八岁的时候,周雪峰老婆失踪了。村里人都说是周雪峰打得太凶,女人受不了,走了,不过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不见的。那女人被周雪峰打得厉害,常常要卧床,十天半月不见人也是常事。村里人平日里都叫她做阿芳,但具体叫什么,谁都不知道。村里支书和老人骂过周雪峰,说他打老婆太狠,周雪峰说他老婆精神不正常,不打就要出门杀人。后来渐渐也就没人劝了。”

  雷迟:“女人的身份很好查,她在二六七医院住院的时候登记过名字和身份证。但失踪是怎么回事?这个不要大意,继续往下查。他们这一家人可能是蔡明月事件的重要证人。”

  “可是周雪峰死了,小孩也失踪了。”年轻人显得有些为难,“那孩子没上户口,完全没登记过人口信息,怎么查?”

  雷迟手上的资料里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。那是一张完全不协调的合影,照片上的三个人全都面色阴沉,周雪峰高大健壮,皮肤黝黑,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显得十分瘦弱,抬头时肩膀畏缩,一头凌乱长发,目光落在地上。孩子不过三四岁年纪,被女人抱在怀中,看镜头的双目异常冷漠。

  这是村里给他们家翻修房子的时候拍的,似乎也是这个家庭唯一留下来的一张照片。

  之后不久,周雪峰妻子离家失踪了。六年后,周雪峰因为山顶落石砸中脑袋,不治身亡。

  “这个孩子一定要追查。”雷迟下达命令,“他是一个向导,现在应该有三十多岁了。如果他还活着,他必须要工作挣钱,必须要登记自己的身份,一个特殊人类没有身份凭据是不可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。”

  刑侦科忙得脚不沾地之时,调剂科终于在连续一个月的疯狂加班后,结束了今年的高考“海域”检测。

  但结束了也仍然得继续加班:几千份资料亟待分类整理,调剂科只有四个人,根本不够用。

  秦戈去找高天月,高天月却告诉他,五月份了,许多项目都要赶在年中考核之前拿出进度,所以各个科室同样忙得脚不沾地。

  “你们科都是年轻人,好好努力,啊。”高天月笑眯眯地拨弄自己的头发。

  秦戈一面腹诽,一面给科室的几个人争取到了一笔奖金。临走时高天月说他狡猾了,秦戈听不出他是赞是弹,总之称一句“还是高主任英明”那是绝对没有错的。

  白小园现在连妆都不化了,唐错问她为什么不修边幅,她说化妆是给人看的,但科室里这三个都不算人,不能浪费昂贵的化妆品。

  谢子京嗤之以鼻:“为什么要为自己的懒找这么多借口?”

  白小园:“最懒的就是你了。你做了什么!你身为整个危机办都赫赫有名的哨兵,你除了叫号买饭,还做了什么!”

  沙猫端坐在白小园桌面高高垒起的资料上,奶声奶气地冲谢子京嗷喵一吼。

  谢子京不敢与暴怒的女哨兵硬杠,连忙扑进了面前的表格里。

  秦戈从高天月办公室回来,勉强打起精神:“算了,这些可都是保密资料,我们自己干吧。干完有奖金,我会给大家调补休。”

  在沙猫的怒吼和唐错的哀嚎里,秦戈重新给他们分配了任务。自己和白小园负责写总结,唐错提供各类数据分析,谢子京声称自己不懂行政工作,秦戈让他根据检测出的不同问题将所有学生的表格分门别类整理好,和白小园一起配合制作成符合规范的表格,方便之后报送特管委。

  任务最重的白小园按着自己的小猫脑袋揉个没完:“饿死了,秦戈,我要吃夜宵。”

  秦戈不敢不遵从,一个个盯着他们点单之后,亲自跑到危机办门口等待外卖。

  谢子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,转过头来发现白小园和唐错全都看着自己。

  眼神粘腻又暧昧,嘴角带着咸湿的笑意。

  “我艹,恶心。”谢子京抖抖肩膀,“你们做什么?”

  “恶心啊?”白小园问。

  “特别恶心,你们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?”谢子京说。

  唐错和白小园对视一眼,同时笑了:“恶心就对了。你最近一直都这样看秦戈。”

  谢子京:“……”

  白小园:“你对秦戈有什么非分之想?”

  谢子京:“我们交往过。”

  唐错:“你的梦还没醒吗?”

  谢子京认为与他俩无法沟通,哼地一笑,打开电脑开始搜索“一分钟学会excel表格”之类的关键词。

  吃完烤串,调剂科众人揉完肚子,继续伏案工作。夜已经很深了,谢子京这几天又开始睡眠不佳,此时看着电脑上一行行的字符,不断地打呵欠。

  他想赖在秦戈家里,但秦戈不允许。两人好像是恋爱了,但谢子京又不敢确定。他自己琢磨了一段时间,得出结论是“办公室恋情不好谈”,因为两个人都太忙了;同时秦戈又比较害羞,自己不能逼得太紧,毕竟是复合,一切都要循序渐进,慢慢来。

  “我去抽根烟。”他拿着打火机和烟盒窜出了办公楼。

  四周都已经很安静,只有一楼调剂科和楼上刑侦科仍然亮着灯。谢子京一走到外面立刻被铺面而来的杨絮糊了一脸。他在脸上揉了揉,摸下一片白毛,忍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。

  他完全不适应这儿大街小巷都会在春季飘满的杨絮。一开始那一周完全无法工作,即便回到家中也不断打喷嚏咳嗽,鼻涕一直流,整个人头昏脑涨,哪怕出门三分钟都觉得鼻腔喉咙全塞满了一团团的絮絮。

  是秦戈给的抗过敏药和口罩眼镜救了他。

  幸好进入五月,杨絮少了一些,谢子京不戴口罩眼镜也敢在外面晃荡了。他走到背风处点烟,抬头看到车棚那边走出来一个人,是刚刚才到危机办来的雷迟。

  “值班?”谢子京问。

  “嗯,工作太忙了,特管委给的时限就是这几天,不做不行。”雷迟拒绝了谢子京的烟,“我不抽。”

 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。

  “我的嗅觉比较敏感发达,抽烟会损伤这部分能力。”

  谢子京对他的钦佩又多了几分:“你真帅。”

  雷迟:“……什么?”

  谢子京:“我欣赏你。”

  他大咧咧赞扬起雷迟,雷迟的神情古怪极了,半晌才笑起来:“你们科室的人都这么有趣吗?”

  谢子京吃惊了:“雷迟,你要多笑啊,你笑起来太他妈帅了。”

  雷迟立刻收起了笑意:“别了,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好看有什么用?”

  谢子京神神秘秘地笑。他已经听秦戈提过雷迟对白小园隐隐约约有意思了。“你有什么要给我的吗?”他问,“或者给白小园的。”

  看着谢子京冲自己伸出来的手,雷迟十分认真地在包里掏了半天:“今天没带,不过我办公室里有。”

  “你快去拿,拿了就过来。”谢子京压低声音,“你不是想看白小园的猫吗?今晚就在她桌上坐着,凶得不行了,白小园说一句它就喵一声,正在扮老虎。”

  雷迟顿时来了精神,爽朗地大应一声:“就到。”

  谢子京抽完烟回到办公室,发现沙猫不见了。

  “你小猫呢?”

  “跟唐错的熊猫打架打输。”白小园头也不抬,凝神盯着电脑啪啪敲字,“不肯出来了。”

  谢子京:“……”

  数分钟后雷迟果然带着糖来了。白小园压根儿没理他,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谢子京身上的烟味。雷迟扫视一圈办公室,凉凉瞥了谢子京一眼。

 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已将近十一点。秦戈打算送白小园和唐错回家,但两人都以方向不同为由拒绝了:“你也累啊,快回去休息吧,我们打个车就行了。”

  谢子京蹭上了秦戈的车,数分钟后白小园也成功等到网约车,只有唐错因为家的方向实在有点儿偏,等了十分钟也没人接单。

  他倒是不着急,刚刚在办公室里灌了两杯咖啡,现在仍然很精神。

  在附近找个酒店开钟点房,等到明天早上六点起也就差不多了。唐错一面往十字路口走一面掏出手机,发现高术又给他发来了信息。

  自从他不敢再去健身房之后,高术隔三差五就给他发一个信息,内容除了催促他来健身之外,偶尔还会推荐一些可以在家里自己进行锻炼的方法。唐错偶尔给他回复“谢谢”,换来的总是高术愈发热情洋溢的问候。

  【工作很辛苦吗?适当的锻炼可以增强你的体力和精力,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过来,我帮你跟健身房预约时间。】

  唐错往上一翻,自己已经连续十条没回复了。出于礼貌,他决定给予一些回应。

  【谢谢教练。我刚刚结束加班,准备回家。】

  高术的信息回复得很快:【工作这么久?腰和肩膀疼不疼?我还在健身房,你方便过来吗?】

  唐错心说不方便啊帅哥,我想去,可是太不方便了。他不想每次都满脸是血地出现在高术面前,那观感也太惨了。

  【谢谢你,我还是回家吧。】

  唐错攥着手机,买完一杯星巴克还没收到高术回复。他知道高术可能有些不悦了。

  外面下起了雨,雨势渐渐越来越大,唐错喝着咖啡,渐渐感觉自己心跳似乎在加快。

  他看到黑漆漆的天空和被灯光照亮的雨丝之中,出现了某种庞大的物体。

  抓起咖啡冲出门外,唐错顾不得大雨倾盆,拼命地在路面上奔跑。

  他曾见过一面的巨大鲨鱼,正摇曳着沉重的尾巴,在漫天雨线中缓慢游移。

  一支闪电刺破夜空。

  巨鲨面目丑陋,但看在唐错眼里,却优雅庄严,如同天顶神祇。

  唐错手忙脚乱,掏出手机拍摄了一段短视频发给高术。他只跟高术说过这鲨鱼的事情,也只能发给高术。

  【我又看到它了!它太漂亮了!】

  他追着鲨鱼一路紧赶慢赶,直到鲨鱼在大雨之中彻底消失。手机屏幕闪动,高术给他回了一个笑脸。

  “最近总打雷。”办公室角落里传来翻身的声音,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……我这三天就睡了七个小时啊……”

  “你睡吧。”雷迟在一旁说,“两小时后我叫醒你。”

  片刻后鼾声响起,雷迟翻阅着手头上的调查资料,总觉得那位不见踪影的失踪人口令他心有不安。

 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,他立刻在第一响还未消失之前接听了:“刑侦科。”

  电话是传达室大爷打来的,说有人来找刑侦科,声称要报案:“怪得很,你下来瞅瞅?”

  雷迟撑着雨伞下楼,远远便看到传达室门口站着一个高瘦人影。

  那人穿着黑色雨衣,宽大的兜帽罩紧了脸面,走进了才发现脸上口罩眼镜一应俱全,一丝空隙也不留。

  “我是刑侦科的人,你有什么事?”

  那人立刻抬起头。雨水从帽沿滚滚落下。他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。

  察觉到雷迟盯着自己,他立刻低了头,紧张地搓了搓手指,半晌才发出声音:“我报案。”

  “危机办不接警。”雷迟说,“你从这儿往西走600米,有一个派出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,但他们不肯让我报案。”那人抬起手抹了抹镜片上的雨水,“他们让我来危机办。”

  他的手部皮肤尽是干枯的褶皱,说话声音粗糙嘶哑。

  雷迟明白了:一个半丧尸化人类,所以普通人类的警局不敢接收。

  “你遇上了什么事?”雷迟问。

  “不是我,是我爸妈。”那人狠狠咽了口唾沫,哑声道,“他们不见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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